第九十二章:如丧考妣-《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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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一起去。”宗麟招呼道,“一人在一边。”
我听到噼噼啪啪之声,有乐亦在墙后纳闷道:“哇啊,谁在那边放鞭炮?”宗麟问道:“另一簇树丛里是谁在拉得热闹?”
随着脚步声跑过,信雄从另一处发出甜嫩声音,说道:“不认识。”树丛簌响,里面有人悲愤道:“小孩儿你走开!我大便你也来看,还让不让人消停了?信不信我立马愤恚死在你面前?”
“哦,是向雄呀?”有乐啧出一声,在树丛里唏嘘不已。“没想到他也‘中招’。如此忠烈耿直之士亦不能幸免,可见这些螺蛳确实厉害!”
“为什么她吃了就没事呢?”信孝伸茄出树叶掩映间隙,朝我从墙头探觑的脑袋指了指,惑问。“昨晚她也吃过。却跟没事儿一般……”
“人跟人不能比,”有乐憋着脸说道,“何况女人本身是一种奇怪的事物,其构造独特……”
“拉大便的时候不要提女人。”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卯着劲儿在树丛里闷哼道,“太俗!不如我们另说点儿高雅话题,比如玄学方面,你认为谁的造诣最名副其实?”
“还用问?夏侯玄。”有乐扔来一颗鼠儿果,啪的打在我头上,笑觑道。“看什么看?你怎没着了道儿?”
我缩回脑袋,忍笑说道:“我就吃些米饭而已,夹过几箸蔬菜,又没吃螺,也不喝汤,怎么会‘中招’?”
“可惜夏侯玄再厉害也难免着了司马家的道儿。”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憋着劲儿咕哝道,“以后大家吃东西要小心,提防下毒。司马家族很会玩这些手段,夏侯玄的姐妹夏侯徽,本是司马师的元配夫人,后来却被司马师毒死。夏侯玄的母亲德阳乡主,是大将军曹真的妹妹。有一次她吃东西,从菜里夹出一只死老鼠。夏侯玄的叔叔夏侯霸一看到,不免吓坏,起意奔逃投靠蜀汉的亲戚,想劝夏侯玄一起离开。夏侯玄说:‘我怎么能为了苟存自己而投降敌国呢?’司马懿去世后,侍中许允对夏侯玄说:‘没有可以忧虑的了!’夏侯玄却叹息道:‘你怎么看不清时势呢?司马懿尚且能够以世代的交情善待我,而司马懿长子司马师、司马懿次子司马昭是不会容忍我的。’夏侯玄自从被朝廷召用,从不结党营私,也未蓄养美姬。却因威望甚隆,被剥夺兵权,遭司马氏所抑制,郁郁不得志。过了不久,夏侯玄在东市被处斩,面临腰截之厄,仍然神色不变,举动自若,从容受刑,时年四十六岁。诛灭三族,其余的亲属迁到乐浪郡。由于曹芳下诏说:‘齐长公主,是先帝遗留在人间的骨肉,宽恕她三个儿子的死刑。’据传夏侯玄遗裔从乐浪远逸,流落海上仙洲……”
长利憨问:“你怎么猜到我们来自海上仙洲呀?”
“老住持提过,”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憋着声音说道,“他常念叨。近日尤其念叨更多。”
有乐伸扇卯长利脑袋,啧然道:“先前说过这些了。该问的你不问……”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低哼道:“要问什么?我跟夏侯玄之死没关系。夏侯玄被押送给廷尉审讯,当时我哥哥钟毓亲自审理,夏侯玄受刑仍不肯写罪辞,严肃的责问钟毓:‘我有何罪?你要作为公府的令史来诘问我吗?那供辞就请你代我做吧!’钟毓因觉他是名士,气节高而不可屈服,便在当夜就替他写出了罪辞,装作流泪交给夏侯玄看。朝廷百官受司马家族胁迫,众人都同意钟毓所判处的结果。廷尉钟毓上奏说:‘夏侯玄、李丰等人阴谋胁迫君主,诛杀宰辅,大逆不道,请依法论处。’我哥哥钟毓是什么样的人,从此更清楚了。后来他还在司马昭面前说我的坏话……”
“还能说什么呀?”有乐蹲在旁边摇扇叹道,“历史已有记载,夏侯玄被逮捕时,钟毓任廷尉,其弟弟钟会先前和夏侯玄不相交好,这时趁机对夏侯玄表示狎昵。夏侯玄说:‘我虽然是罪人,也还不敢遵命。’夏侯玄不为威迫利诱所动,经受刑讯拷打,始终不出一声,临到解赴法场行刑,也依然面不改色。”
“不要相信赢家写的历史。”宗麟在树后低哼道,“那里面充满了对输家的毁谤,并且赞美那些赢在最后的胜者,多是不尽不实之辞。譬如有记载称,在夏侯玄被逮捕时,司马昭流泪请司马师赦免他,司马师反问:‘你忘了在赵司空葬礼上的事吗?’此前,司空赵俨去世,司马师兄弟前来会葬,座上的宾客有数百人,而夏侯玄晚到,所有客人都越席来迎接他,司马师因而厌恶夏侯玄。另一种说法则是司马师正在犹豫是否诛杀夏侯玄,便问他叔叔司马孚:‘我的才能可以控制夏侯玄吗?’司马孚则说:‘当年赵俨葬儿时,你来的时候只有一半的人出迎,夏侯玄后到,所有人都站立迎接,从这件事看,你恐怕不行。’于是司马师就杀了夏侯玄。后世疑心这些事是捏造的,司马氏杀夏侯玄从来没有犹豫过。那是因为夏侯玄威望太高,素有‘玉树临风’美誉。魏明帝叫皇后的弟弟毛曾和夏侯玄并排坐在一起,结果状似蒹葭倚玉树。当时的人评论说,这是芦苇倚靠着玉树。”
“其实为他流泪求情的是我,”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蹲在树丛里憋出声音,闷哼道。“不是司马昭,反而他力劝其兄杀之。夏侯玄的名士风度,向来仿佛怀揣日月一样光彩照人。有一次他靠着柱子写字,当时下着大雨,雷电击坏了他靠着的柱子,衣服烧焦了,他神色不变,照样写字。而宾客和随从都跌跌撞撞,站立不稳。裴楷评论夏侯玄说:‘好像进入朝廷一样恭恭敬敬的,人们无心加强敬意,却会自主的肃然起敬。’其之神采,犹如时人所言:‘好像进入宗庙之中,只看见礼器和乐器琳琅满目。’使我心策神驰的不只是他外在的形貌何其明亮照人,夏侯玄博学多识,才华出众,尤其精通玄学,开创了魏国玄学的先河,堪称一代玄学领袖。”
“夏侯玄有知人之名,拔擢俊才,其择人标准为后世所遵从。”宗麟在树荫里挪身旁移,兴喟道,“便连曹魏重臣司马懿也认为其思想及举措‘皆大善’,但难以施行。夏侯玄著有文集三卷,已遭司马家族所毁。夏侯玄在文学上颇有造诣,遗作《乐毅论》,因后来为‘书圣’王羲之所书写而传于天下,终于让后人有幸看到魏晋巨擎风采一露峥嵘。”
“所以赢在最后的不一定是好人。”有乐挪脚凑近宗麟那边,掩鼻抬脸,说道。“只能算是能人,或者狠人。往往那些好人、善良的人通常要先栽在半路。刚才我们在屙东西的时候,有机会凑在一起讨论过魏晋玄学名士遭际不幸的下场,以及钟会在其中扮演的真实角色,这场临时举行的学术交流有助于我们厘清了一些御用文人捏造历史虚饰的疑团。接下来我要问的是,你们有谁带纸?我忘了拿草纸……”
众人皆道:“唉……这里多的是树叶和草枝,还用拿什么手纸来擦?”
有乐啧然道:“不,我们都是高雅的,怎能太草率?如何可以拿那些粗枝大叶来敷衍了事,这样对待自己有失斯文。必须要拿宣纸来擦!钟会是书法家,他房里应该有不少好纸,谁去给我拿几张来用一下?”
“你自己蹲在这儿慢慢等吧,”长利憨笑走出,“我们先回去了。倘若找到纸,再折成飞鹤从墙头扔给你……”
“你们都在外面,”我不免纳闷,转望道。“那么究竟是谁在茅房里占着坑,却让向家的人排队干等在外?”
提刀汉子终于忍不住踢门。随即大家一齐蹦跳,有乐挤过来一瞅茅厕里边,惊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谁来着?”宗麟他们把我推到前边,纷拥而近,只见蚊样家伙在里面笑眯眯地蹲着,翻看一册充满俊俏男女的绘本,抬脸说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日后我听你们说,这里很有意思,忍不住就来看一看。这本画册我拿走了啊?还没翻完,想带去路上看……”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连忙抢夺画册,懊恼道:“你是谁呀?不要从我房里乱拿东西,画册是我的習作,里面充满了神仙绘像,衣服还没添加上去……”
“不管怎样,”长利欣喜道,“有他在就好办了!”
有乐伸扇进去敲蚊样家伙脑袋,问道:“你是从哪个地方撞过来的?”
“杨玉环那里。”蚊样家伙躲闪着说道,“我听你们跟安禄山闲聊说这里很好玩,就去屏风后面随便撞过来看一下。顺便溜到厨房喝了点儿螺汤,这会儿肚子难受着……”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旁惑问:“安什么山……谁呀?”有乐拿画册翻看,随口回答:“后世的一个肥崽。怀疑也是幸侃扮演的……我们有去过他那边么,不知杨贵妃是不是真的美女?”蚊样家伙蹲在茅厕里说道:“肥。眉眼隐约亦有几分酷似幸侃,还好比他显得妩媚娇艳……”
“没想到幸侃还能扮演妩媚娇艳的角色,”有乐展扇一摇,为之神往。“看来他的戏路广。听你这样一说,我忍不住要找时间去领教一下‘禄山之爪’是何等出手不俗……”
蚊样家伙在茅厕里问道:“他在这边演过谁了?”有乐低哼道:“司马昭。或许还有司马师……”
因见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懵眼在畔,宗麟随手掩上厕门,啧然道:“别听他们乱扯,长得相似的人哪儿都有。未必便跟佛教所谓再世輪回之说有什么神秘关系……岂止人与人之间,其实树长得相像的也有。记得我有一次跟那蚊样家伙穿越去幽燕之地,曾在宫苑见过一株佛槿,样子也跟你们祠外那棵差不多。当时我还纳闷,南方的树怎么长在这里?石敬塘说,移过来也能活,只是不好伺候。”
“原来世上真的有神仙,”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喜极而泣道,“今儿我非要缠着跟你们学几手来去自如的‘神仙术’不可。不知初进阶要怎样入门?”
“先给个红包,以表学仙的诚意。”有乐摊手伸去他跟前,见我使眼色,悄示长利扛起的琴状包袱,有乐便即会心的改而按肩,推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到墙边,说道,“然后开始神奇之旅……记住要勇敢面对,李白那首诗怎么说的?学仙不成仙,请学长不死。”
我们悄悄聚拢过来。蚊样之人拉开厕门,口中念念有辞,有乐突然将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推去撞墙,不料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却甚机灵,迅即摆头避开,反推有乐去撞。
有乐闷跌而倒,磕在墙脚捂额叫苦。
我们也跟着摔了一地,晕头转向而起,但见黄沙漫天,一大群披头散发之人聚集在前方,纷随土台上那个发型如角的家伙大声叫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牛魔王?”信雄愣眼而望,发出甜嫩声音,引来众多惊怒交投的目光,那伙扎缠黄巾的破衣烂衫之人转望,讶然愕问。“哪儿冒出来的?”
“不好意思,”有乐不顾灰头土脸,连忙爬起来打招呼。“撞错地方了,还好旁边有土墙。这就离开。你们继续。”
长利背着包袱在旁憨问:“这是哪儿?”信孝闻着茄子,惑觑道:“黄巾起义的地方。我们怎会在这里?”
“那个嘴角有大痣的小子好像是廖化,”蚊样家伙伸手指着一个挥刀奔近的黄巾孩儿,说道。“后来那颗黑痣烂掉,他才会死。三国时候,能活得比他长寿的大概只有高柔。曹操这位旧臣,一生熬死曹家五位皇帝……”
那群黄巾家伙一迳愣望,趁他们犹未反应过来,我们跟随有乐撞翻土垣,从另一边满身泥灰的爬起,懵转而返,不意又打扰了发型如角之人即兴演说:“岁在甲子,天下大……”
“不好意思,又撞错地儿了。”有乐友好地招手,搭讪道。“你们继续……”
眼见一大堆怒汉纷操家伙冲过来,我们跟着有乐乱跑,一时慌不择路。小珠子在前边蹦跳道:“快跑来岩壁这边,才够坚硬。”
信孝急忙伸手推有乐撞向石壁,不料有乐摆头避开,转去后边,同长利扭做一团。宗麟抬手接住一根飞投之矛,踹翻挥刀奔近的黄巾孩儿,啧出一声,提脚将信孝踢撞坚岩。蚊样家伙忙道:“等一等,我还未念毕咒诀呢!娑颇咤野、怛罗么野、憾曼……”我探手拉信孝回来,宗麟又起一脚,把长利蹬向山石。
不知何方霎似嗡然萦响的森严法咒声中,有乐跌撞在地,一时晕懵不起。我摔坐其畔,压在信雄身上,只觉眼前昏天黑地。听到长利憨问:“撞过来没?”
“似乎撞过来了,”宗麟蹙眉扫觑四周,微哼道。“谁知什么地方?”
小珠子悄转而近,晃到我耳畔,低声说道:“大家做好准备,千万小心!”
信孝闻着茄子惑问:“准备什么?这里好像只是一间安静的屋子,挂有白绫素幔,不知给谁办丧事?”
“明元皇后,”长利指了指信孝脑后的龛位,憨然道。“是谁来着?似是在给她发丧。我还听到外边有人哭泣……”
小珠子细声细气的提醒道:“这里很危险。门一推开,你们就要准备随时面对无所不在的杀戮和死亡。”
我感到手臂搐痛,勉力抬腕瞥视,却看不出什么。
有乐却似另有所见,忽咦一声,走去帐幔那边,长利跟在后面问道:“你瞅见啥了?”
“那顶帽子,”有乐满脸惊讶之色,伸手说道,“好像是我的。曾经瘪过,不知怎么又弄好了。却戴在一个家伙头上……”
没等他摘下帽子,那个跪在墙边之人先回头,抬指贴唇,先嘘一声,悄言道:“别吵!外面有动静……”
陡眼瞧见那人犹如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泪珠犹挂,我不禁惊诧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那个跪在墙边之人瞧见有乐又探手要摘帽,连忙往后挪退,纳闷道,“去年突然从我眼前消失,还拿走我那副琴,竟不辞而别……总之,先勿叙话,我觉得外面有动静,由远而近。不知是何状况?”
“何止外面有状况,”眼见一支长剑悄伸,抵临那个跪在墙边之人颈后,有乐咋舌儿道,“里面也有。就在你背后!”
“你也看见他了?”那个跪在墙边之人似无惊讶之色,幽幽的叹了口气,面不稍转的说道,“我知道姜维在后面。其实他想杀我,伯玉多次提醒过,我不愿听。”
“过年了,”悄立柱影后的那个持剑之人默然片刻,微喟道,“真想杀你也不会等到此刻。”
“你给阿斗的密信上说,图谋复国之心不死,要找机会杀我。”跪在墙边之人垂首摇头,涩然道。“伯玉提过那封信,反而使我对他起疑。我虽愿和你一起讨伐司马昭,可你劝我杀光在成都的魏将,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我狂言复国,”柱影后悄立之人移刃收剑,转望窗外,苦笑道。“其实何德何能?诸葛丞相在天有灵,伯约辜负你一番恩遇了……”
“伯约!”跪在墙边之人起身劝解,“不要这样说,我们还有机会。”
“我今年六十有二,已知没有机会。”柱影后悄立之人伸剑指向窗外,凛然道。“你知道外边什么动静吗?”
随即推开窗子,烈日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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